娶过来五个多月,养下一个小厮来。双荷密地叫人通与莫翁知道。莫翁虽是没奈何嫁了出来,心里还是割不断的。见说养了儿子,道是自己骨血,瞒着家里,悄悄将两挑米、几贯钱先送去与他吃用。以后首饰衣服与那小娃子穿着的,没一件不支持了去。朱三反靠着老婆福荫,落得吃自来食。
那儿子渐渐大起来,莫翁虽是暗地周给他,用度无缺,却到底瞒着生人眼,不好认帐。随那儿子自姓了朱,跟着朱三也到市上帮做生意,此时已有十来岁。街坊上人点点搐搐,多晓得是莫翁之种。连莫翁家里儿子媳妇们,也多晓得老儿有这外养之子,私下在那里盘缠他家的,却大家装聋做哑,只做不知。莫姥心里也有些疑心,不在眼面前了,又没人敢提起,也只索罢了。
忽一日,莫翁一病告殂,家里成服停丧,自不必说。在城有一伙破落户,管闲事吃闲饭的没头鬼光棍,一个叫作铁里虫宋礼,一个叫作钻仓鼠张朝,一个叫作吊睛虎牛三,一个叫得洒墨判官周丙,一个叫得白日鬼王瘪子,还有几个不出名提草鞋的小伙,共是十来个。专一捕风捉影,寻人家闲头脑,挑弄是非,扛帮生事。那五个为头,在黑虎玄坛赵元帅庙里歃血为盟,结为兄弟,尽多改姓了赵,总叫作“赵家五虎”。不拘那里有事,一个人打听将来,便合着伴去做,得利平分。平日晓得卖粉朱三家儿子是莫家骨血,这日见说莫翁死了,众兄弟商量道:“一桩好买卖到了。莫家乃巨富之家,老妈妈只生得二子,享用那二三十不了。我们撺掇朱三家那话儿去告争,分得他一股,最少也有几万之数,我们帮的也有小富贵了。就不然,只要起了官司,我们打点的打点,卖阵 注ak 的卖阵,这边不着那边着,好歹也有几年缠帐了,也强似在家里嚼本。”大家拍手道:“造化!造化!”铁里虫道:“我们且去见那雌儿,看他主意怎么的,设法诱他上这条路便了。”多道:“有理!”一齐向朱三家里来。
朱三平日卖汤粉,这五虎日日在衙门前后走动,时常买他的点饥,是熟主顾家。朱三见了,拱手道:“列位光降,必有见谕。”那吊晴虎道:“请你娘子出来,我有一事报他。”朱三道:“何事?”白日鬼道:“他家莫老儿死了。”双荷在里面听得,哭将出来道:“我方才听得街上是这样说,还道未的。而今列位来说,一定是真了。”一头哭,一头对朱三说:“我与你失了这泰山的靠傍,今生再无好日了。”钻仓鼠便道:“怎说这话?如今正是你们的富贵到了。”五人齐声道:“我兄弟们特来送这一套横财与你们的。”朱三夫妻多惊疑道:“这怎么说?”铁里虫道:“你家儿子乃是莫老儿骨血。而今他家里万万贯家财,田园屋宇,你儿子多该有分,何不到他家去要分他的?他若不肯分,拼与他吃场官司,料不倒断了你们些去。撞住打到底,苦你儿子不着,与他滴起血来,怕道不是真的?这一股稳稳是了。”朱三夫妻道:“事倒委实如此,我们也晓得。只是轻易起了个头,一时住不得手的。自古道贫莫与富斗,吃官司全得财来使费。我们怎么敌得过他?弄得后边不伶不俐,反为不美。况且我每这样人家,一日不做,一日没得吃的,那里来的人力,那里来的工夫去吃官司?”铁里虫道:“这个诚然也要虑到,打官司全靠使费与那人力两项。而今我和你们熟商量,要人力时,我们几个弟兄相帮你衙门做事尽勾了;只这使费难处,我们也说不得,小钱不去,大钱不来。五个兄弟,一人应出二百两,先将来下本钱,替你使用去。你写起一千两的借票来,我们收着,直等日后断过家业来到了手,你每照契还我。只近得你每一本一利,也不为多。此外谢我们的,凭你们另商量了。那时是白得来的东西,左右不是不费之惠,料然决不怠慢了我们。”朱三夫妻道:“若得列位如此相帮,可知道好,只是打从那里做起?”铁里虫道:“你只依我们调度,包管停当。且把借票写起来为定。”朱三只得依着写了,押了个字,连儿子也要他画了一个,交与众人。众人道:“今日我每弟兄且去,一面收拾银钱停当了,明日再来计较行事。”朱三夫妻道:“全仗列位看顾。”
当下众人散了去。双荷对丈夫道:“这些人所言,不知如何,可做得来的么?”朱三道:“总是不要我费一个钱。看他们怎么主张,依得的只管依着做去,或者有些油水也不见得。用去是他们的,得来是我们的,有甚么不便宜处?”双荷道:“不该就写纸笔与他。”朱三道:“秤我们三个做肉卖,也值不上几两。他拿了我千贯的票子,若不夺得家事来,他好向那里讨?果然夺得来时,就与他些也不难了。况且不写得与他,他怎肯拿银子来应用?有这一纸安定他每的心,才肯尽力帮我。”双荷道:“为甚孩子也要他着个字?”朱三道:“夺得家事是孩子的,怎不叫他着字?这个倒多不打紧,只看他们指拨怎么样做法便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