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则诗绝对不叙事不说理么?诗有说理的,但是它的“理”融化在炽热的情感和灿烂的意象之中,它决不说抽象的未受情感饱和的理。诗也有叙事的,但是它的“事”也是通过情感的放大镜的,它决不叙完全客观的干枯的事。“哲学诗”和“史诗”,表面上虽似说理叙事,实际上都还是抒情。凡是号称“哲学诗”的作品,你如果从“哲学”观点去看,“理”往往很平凡甚至于荒谬,但是它们中间的上乘仍不失其为“诗”,因为作者毕竟是情胜于理的。这个道理我们只要稍留心英国十七世纪的“哲学派诗”和法国十九世纪维尼(A.de Vigny)的作品,便可以见出。至于叙事诗如《木兰辞》、《孔雀东南飞》、《长恨歌》等等的作者大半是对于豪情盛概的赞颂者或惋惜者,他们大半仍是用“惊叹的语气”。严格地说,一切艺术都是主观的,抒情的。
诗的生命在情趣。如果没有情趣,纵然有很高深的思想和很渊博的学问,也决不会做出好诗来,至多只能嚼名理或是翻书簏。严沧浪在他的《诗话》里说过一段很精辟的话:
夫诗有别材,非关书也;诗有别趣,非关理也。然非多读书,多穷理,则不能极其至。所谓不涉理路,不落言筌者,上也。诗者,吟咏情性也。盛唐诸人惟在兴趣……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,遂以文字为诗,以才学为诗,以议论为诗。夫岂不工,终非古人之诗也。盖于一唱三叹之音,有所歉焉。
“以文字为诗,以才学为诗,以议论为诗”三句话说尽中国许多诗人的通病,不独宋人为然。走上这条路的诗人上焉者仅可如韩昌黎做《押韵文》,下焉者则不免如文匠堆砌典故,卖弄寒酸。
胡适在《白话文学史》里批评韩昌黎说:
韩愈是个有名的文家,他用做文的章法来做诗,故意思往往能流畅通达,一扫六朝初唐诗人扭扭捏捏的丑态。这种“做诗如做文”的方法,最高的境界往往可到“做诗如说话”的地位,便开了宋朝诗人“做诗如说话”的风气。后人所谓“宋诗”,其实没有什么玄妙,只是“做诗如说话”而已。这是韩诗的特别长处。
胡先生的全部书都是隐约含着一个“做诗如说话”的标准,所以他特别赞扬韩愈和宋朝诗人的这一副本领。其实“做诗如做文”、“做诗如说话”都不是韩愈和宋朝诗人的“特别长处”。做文可如说话,做诗决不能如说话,说话像法国喜剧家莫利耶所说的,就是“做散文”,它的用处在叙事说理,它的意义贵直截了当,一往无余,它的节奏贵直率流畅(胡先生的散文就是如此)。做诗却不然,它要有情趣,要有“一唱三叹之音”,低徊往复,缠绵不尽。《诗经》是诗中的最上品,如果拿“做诗如说话”的标准来批评它,就未免太不经济了。比如《王风》:
彼黍离离,彼稷之苗。行迈靡靡,中心摇摇。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!悠悠苍天,此何人哉!
彼黍离离,彼稷之穗。行迈靡靡,中心如醉。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!悠悠苍天,此何人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