艺术受媒介的限制,固无可讳言。但是艺术最大的成功往往在征服媒介的困难。画家用形色而能产生语言声音的效果,诗人用语言声音而能产生形色的效果,都是常有的事。我们只略读杜工部、苏东坡诸人题画的诗,就可以知道画家对于他们仿佛是在讲故事。我们只略读陶、谢、王、韦诸工于写景的诗人的诗集,就可以知道诗里有比画里更精致的图画。媒介的限制并不能叫一个画家不能说故事,或是叫一位诗人不能描写物体。而且说到媒介的限制,每种艺术用它自己的特殊媒介,又何尝无限制?形色有形色的限制,而图画却须寓万里于咫尺;语言有语言的限制,而诗文却须以有尽之言达无穷之意。图画以物体暗示动作,诗以动作暗示物体,又何尝不是媒介困难的征服。媒介困难既可征服,则莱辛的“画只宜描写,诗只宜叙述”一个公式并不甚精确了。
一种学说是否精确,要看它能否到处得到事实的印证,能否用来解释一切有关事实而无罅漏。如果我们应用莱辛的学说来分析中国的诗与画,就不免有些困难。中国画从唐宋以后就侧重描写物景,似可证实画只宜于描写物体说。但是莱辛对于山水花卉翎毛素来就瞧不起,以为它们不能达到理想的美,而中国画却正在这些题材上做工夫。他以为画是模仿自然,画的美来自自然美,而中国人则谓“古画画意不画物”,“论画以形似,见与儿童邻”。莱辛以为画表现时间上的一顷刻,势必静止,所以希腊造型艺术的最高理想是恬静安息(calm and repose),而中国画家六法首重“气韵生动”。中国向来的传统都尊重“文人画”而看轻“院体画”。“文人画”的特色就是在精神上与诗相近,所写的并非实物而是意境,不是被动地接收外来的印象,而是熔铸印象于情趣。一幅中国画尽管是写物体,而我们看它,却不能用莱辛的标准,求原来在实物空间横陈并列的形象在画的空间中仍同样地横陈并列,换句话说,我们所着重的并不是一幅真山水,真人物,而是一种心境和一幅“气韵生动”的图案。这番话对于中国画只是粗浅的常识,而莱辛的学说却不免与这种粗浅的常识相冲突。
其次,说到诗,莱辛以为诗只宜于叙述动作,这因为他所根据的西方诗大部分是剧诗和叙事诗,中国诗向来就不特重叙事。史诗在中国可以说不存在,戏剧又向来与诗分开。中国诗,尤其是西晋以后的诗,向来偏重景物描写,与莱辛的学说恰相反。中国写景诗人常化静为动,化描写为叙述,就这一点说,莱辛的话是很精确的。但是这也不能成为普遍的原则。在事实上,莱辛所反对的历数事物形象的写法在中国诗中也常产生很好的效果。大多数写物赋都用这种方法,律诗与词曲里也常见。我们随便就一时所想到的诗句写下来看看:
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。
——王维《送使至塞上》
碧云天,黄叶地,秋色连波,波上寒烟翠。山映斜阳天接水。芳草无情,更在斜阳外。
——范仲淹《苏幕遮》
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。
——贺铸《青玉案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