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庄和道家学说之外,佛学对于中国诗的影响也很深。可惜这种影响未曾有人仔细研究过。我们首应注意的一点就是:受佛教影响的中国诗大半只有“禅趣”而无“佛理”。“佛理”是真正的佛家哲学,“禅趣”是和尚们静坐山寺参悟佛理的趣味。佛教从汉朝传入中国,到魏晋以后才见诸吟咏,孙绰《游天台山赋》是其滥觞。晋人中以天分论,陶潜最宜于学佛,所以远公竭力想结交他,邀他入“白莲社”,他以许饮酒为条件,后来又“攒眉而去”,似乎有不屑于佛的神气。但是他听到远公的议论,告诉人说它“令人颇发深省”。当时佛学已盛行,陶潜在无意之中不免受有几分影响。他的《与子俨等疏》中:
少学琴书,偶爱闲静,开卷有得,便欣然忘食。见树木交荫,时鸟变声,亦复欢然有喜。尝言五六月中,北窗下卧,遇凉风暂至,自谓是羲皇上人。
一段是参透禅机的话。他的诗描写这种境界的也极多。陶潜以后,中国诗人受佛教影响最深而成就最大的要推谢灵运、王维和苏轼三人。他们的诗专说佛理的极少,但处处都流露一种禅趣。我们细玩他们的全集,才可以得到这么一个总印象。如摘句为例,则谢灵运的“白云抱幽石,绿媚清涟”,“虚馆绝诤讼,空庭来乌鹊”,王维的“兴阑啼鸟散,坐久落花多”,“倚杖柴门外,临风听暮蝉”,和苏轼的“舟行无人岸自移,我卧读书牛不知”,“敲门都不应,倚杖听江声”诸句的境界都是我所谓“禅趣”。
他们所以有“禅趣”而无“佛理”者固然由于诗本来不宜说理,同时也由于他们所羡慕的不是佛教而是佛教徒。晋以后中国诗人大半都有“方外交”,谢灵运有远公,王维有瑗公和操禅师,苏轼有佛印。他们很羡慕这班高僧的言论风采,常偷“浮生半日闲”到寺里去领略“参禅”的滋味,或是同禅师交换几句趣语。诗境与禅境本来相通,所以诗人和禅师常能默然相契。中国诗人对于自然的嗜好比西方诗要早一千几百年,究其原因,也和佛教有关系。魏晋的僧侣已有择山水胜境筑寺观的风气,最早见到自然美的是僧侣(中国僧侣对于自然的嗜好或受印度僧侣的影响,印度古婆罗门教徒便有隐居山水胜境的风气,《沙恭达那》剧可以为证)。僧侣首先见到自然美,诗人则从他们的“方外交”学得这种新趣味。“禅趣”中最大的成分便是静中所得于自然的妙悟,中国诗人所最得力于佛教者就在此一点。但是他们虽有意“参禅”,却无心“证佛”,要在佛理中求消遣,并不要信奉佛教求彻底了悟,彻底解脱;入山参禅,出山仍然做他们的官,吃他们的酒肉,眷恋他们的妻子。本来佛教的妙义在“不立文字,见性成佛”,诗歌到底仍不免是一种尘障。
佛教只扩大了中国诗的情趣的根底,并没有扩大它的哲理的根底。中国诗的哲理的根底始终不外儒道两家。佛学为外来哲学,所以能合中国诗人口味者正因其与道家言在表面上有若干类似。晋以后一般人尝把释道并为一事,以为升仙就是成佛。孙绰的《游天台山赋》和李白的《赠僧崖公》诗,都以为佛老原来可以相通,韩愈辟“异端邪说”,也把佛老并为一说。老子虽尚虚无而却未明言寂灭。他是一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,《道德经》中大部分是老于世故者的经验之谈,所以后来流为申韩刑名法律的学问,佛则以普济众生为旨。老子主张人类回到原始时代的愚昧,佛教人明心见性,衡以老子的“绝圣弃知”的主旨,则佛亦当在绝弃之列。从此可知老与佛根本不能相容。晋唐人合佛于老,也犹如他们合道于老一样,绝对没有想到这种凑合的矛盾。尤其奇怪的是儒家诗人也往往同时信佛。白居易和元稹本来都是彻底的儒者,而白有“吾学空门不学仙,归则须归兜率天”的话,元在《遣病》诗里也说“况我早师佛,屋宅此身形”。中国人原来有“好信教不求甚解”的习惯,这种马虎妥协的精神本也有它的优点,但是与深邃的哲理和有宗教性的热烈的企求都不相容。中国诗达到幽美的境界而没有达到伟大的境界,也正由于此。
第四章 论表现——情感思想与语言文字的关系
意境为情趣意象的契合融贯,但是只有意境仍不能成为诗,诗必须将蕴蓄于心中的意境传达于语言文字,使一般人可以听到看到懂得。这个传达过程引起了“表现”、“实质与形式”、“情感思想与语言文字的关系”一些难问题。这些问题都是老问题,从亚里士多德一直到现在,许多思想家都费过许多心血想解决它们,但仍然是纠缠不清,可见得它们并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容易。对于任何问题作精密思考,第一桩要事是正名定义,做浅近而却基本的分析工作。文艺方面许多无谓的争执和误解都起于名不正,义不定,条理没有分析清楚,以至于各方争辩所指的要点不能接头,思想就因而不能缜密中肯。本篇所以不惮繁琐,从浅近而基本的分析下手。
一 “表现”一词意义的暧昧
诗人和其他艺术家的本领都在见得到,说得出。一般人把见得到的叫做“实质”或“内容”,把说出来的叫做“形式”。换句话说,实质是语言所表现的情感和思想,形式是情感和思想借以流露的语言组织。艺术的功能据说是赋予形式于内容。依这样看,实质在先,形式在后;情感思想在内,语言在外。我们心里先有一种已经成就的情感和思想(实质),本没有语言而后再用语言把它翻译出来,使它具有形式。这种翻译的活动通常叫做“表现”(expression)。所谓表现就是把在内的“现”出“表”面来,成为形状可以使人看见。被表现者是情感思想,是实质,表现者是语言,是形式,这是流行语言习惯对于“表现”的定义。它对于情感思想和语言指出三种关系:①被动与主动的关系;②内外的关系;③先后的关系。